从出生到现在,从长阳小村庄到繁华的宜昌市区,再到更繁华的武昌。我最眷念的还是我的故乡。那里有我的母亲,她有一堆往事要对我讲,还有长眠着我父亲的大地。
节假日,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回故乡。那里有我的山我的水我的美食。人对景物与食物的审美都是被儿时限定的,因此我也是被故乡限定的。少年时,我喜欢去新鲜的地方,见新鲜的人,做新鲜的事,而现在,我已略微倦怠,只有在故乡才能重返最踏实的宁静,就如婴孩在母亲怀里熟睡。
我出生和生长在九十年代的长阳小镇。儿时漫山遍野地跑,不读幼儿园,只玩狗尾巴草。读小学时,我有个小伙伴叫丽丽,父亲在城里上班,每次回来都穿着铮亮的皮鞋,板正的西装,是当时的土豪。丽丽每天都揣着好几块零花钱,这在当时是笔巨款!放学路上,我们踏着河边的青石板路,从一排排黑瓦土房中穿梭过去,采一朵朵美丽的小野花,摘一颗颗叫不出名儿的野果,然后绕到村子里唯一的小卖部,一包带着香油的方便面5毛钱,一个大麻花3毛钱,再喝几瓶汽水。斜阳追打着时光在身后赶我们回家,我们不听它的,只管乱走。
这一切不再能重来。现代化与城市化大踏步行来,无人能挡。但我总想在变异中寻找过去的痕迹,一旦找到,就贪婪地放到面前,用凝视来将它固定,用心灵来使之永恒。
所以,总借着短暂的假期绕着村庄去走十里山路。道路崎岖,风景幽秀。夹岸山丘,皆生翠竹。疏条交映,有时见日。行至山谷中间,踏着石子路慢慢行,豁然开朗。梯田相连,绵延百米,农作的人们或憩而吃茶,或独坐抽叶子烟。好高骛远者,望之息心;经纶世务者,于此忘返。
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在屋里休养生息。我和姐妹们在小花园里玩耍,或者去菜园子采一把新鲜的能滴出水的青菜,摘嫩油油的青椒,母亲与婶娘们在厨间忙碌。三叔与隔壁的大哥哥对弈,全神贯注。门口石榴树兀自生长,石榴颗颗饱满,偶尔有裂开口子露出石榴瓤的,晶莹剔透,十分诱人。2007年父亲种时,它仅一人高,今已枝叶繁茂,树身高逾五米矣。
夕阳之下,家宴摆上:腊猪蹄火锅,榨广椒炒肉,土家蒸肉,干煸黄鳝,魔芋豆腐,凉拌鱼腥草,老九碗,还有一大碗炕小土豆…… 努力加餐饭,逍遥无人管。
佐饭最好的不是菜,而是话。母亲给我们讲外公离家当青年军跟随蒋介石的故事,讲舅舅大学期间那段轰轰烈烈的恋爱,却因为对方家里是资本家迫于政治形势不得不分开的故事;三叔给我们讲太爷爷靠着一个背篓贩卖茶叶发家致富的故事,讲父亲小时候靠着泥瓦匠这门手艺供小叔叔和小姑姑上学的故事。
所有的故事都被重新讲出来,如同电影情节再现一样,真实、经典。不过更多的时候,母亲和叔伯们跟我们讲的故事,并不夸张。多是亲朋故交的往事,从逝去岁月中慢慢演绎出来,将戏剧化藏在日常生活的冰面之下,说者不动声色,情感内蕴,听者惊心动魄,慷慨生哀。
讲完故事,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,寡淡地洒在桌面,给杯盘狼藉添上一丝静穆的神采,似乎要将时间抽走。我想,回忆者最好在下午的阳光中讲述,他得到的慰藉则是第一个看见黄昏,而我则在夕阳的余温中搜索那些心底最深的眷恋。